姥爷老了(2)

(三)

小时候,一直觉得姥爷很帅很酷,但也总是有点怕他。

怎么说呢?倒不是因为他对小孩凶,现在说起来是因为感觉他有点像故事里的“怪蜀黍”。他喜欢一本正经地说一些夸大无比不着天际的话来逗小孩,诸如什么我一会要坐火箭去上班之类的,很小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有点好玩,可大了后很快就腻了,所以每次姥爷又说类似的话逗我们的时候,我总是呵呵一笑。除此,他还有一个习惯是喜欢突然哼一段浑浊不清的曲子或者念一段诗词来考我是出自哪里,他的问题我总是答不上来,但他每次都表现出这个问题我一定知道的神情,让我压力倍增,可结果答案出来之后我发现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曲目或者诗词作者。

和姥爷在一起的记忆有几片特别清晰的碎片。

那时我大概七八岁吧,宁宁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爱哭娃。某次,宁宁在跟我玩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头便满地打滚痛哭不止,姥姥听到后赶来询问情况,宁宁捂着撞到了的头继续大哭不已。姥姥便认死了傻站在旁边的我是肇事凶手,狠狠地批评我,还做出要打我的样子。站在窗外目睹了全过程的姥爷便站出来为我作证,可是姥姥为了平息宁宁的哭闹,就吼了姥爷让他不要总护着我。那时,我便在心里恨死了姥姥的不公平和宁宁这个爱哭鬼,但同时也记下了姥爷对我的公正维护之情。多年以后,恨意早已烟消云散,可是姥爷疼我这个印象却越来越深。

可能还是七八岁吧,一个夏天的午后,我一遍又一遍的数姥爷家院子花墙上摆满的各种花盆,可却怎么也数不清楚。后来,我终于数烦了,便坐在姥姥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玩,姥爷在凉席旁边摆了一张躺椅,躺在上面悠悠地摇着扇子乘凉。他看着因数不清楚花盆而沮丧的我突然就说要教我个比数数更厉害的东西——英语。他告诉我以后的厉害的人都得会说英语,为了我也能成为厉害的人他要教我英语,而他当然早就已经是厉害的人了。那天剩下的时间,我学会A、B、C、D、E、F、G七个字母的读法,但等我要求他继续教我后面的字母时他却怎么也不肯搭理我了。后来,我知道其实后面的他也不会。

再后来我读初中了,叛逆期的女生对于姥姥那种霸道性格讨厌的不得了,便很少去他们家玩,即便被妈妈押着去了也是闷闷地呆上半天就走,跟姥姥说话没好气,跟姥爷直接没话说。直到高中,情况才有所好转,相对于让人窒息无解的家庭斗争模式,无论是辛苦的高中学习生活还是无趣的姥爷家都成了我得以逃避的好地方。从那时开始,我学会了不管姥姥说什么都不生气一个劲跟她臭贫,学会了配合姥爷不着边际的谈话方式,并且对姥爷任何稀奇古怪的提问都回答出更加稀奇古怪的答案让他哈哈大笑。那时,姥姥喜欢听戏,姥爷喜欢看球,于是我也跟着听戏,跟着看球。对于篮球的启蒙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姥爷最喜欢的NBA球队是小牛队,他说诺维茨基长的像个牲口打球也像个牲口。

(四)

放到社会上来讲,姥爷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的人。

他喜排场,爱面子,认传统。每次过生日都要大排筵宴,所有晚辈都要一一敬酒,每次过年也是各种聚餐,各种敬酒。

一直非常讨厌这种应酬的我几乎躲避一切敬酒行为,每年都是被妈妈逼着上场,然后草草结束气急败坏的离场。

有一年我犯了倔,认谁说就是坚决不肯敬酒,我大义凛然地对妈妈说,“我对长辈的尊重和爱是从心里来的,是从我的细节行为上表现的,不是我敬杯酒说句吉祥话就能代表的,那样太肤浅了,我是不会去敬酒的,这是我的权利。”妈妈拧不过我,只好随我去了。谁想隔天去姥爷家吃饭时,他突然一脸严肃地说,“蒙蒙不敬酒,这个年我就不过。”正在认真吃饭的我顿时觉得又羞又气,觉得姥爷是个肤浅的人,不懂我的心思。当然,碍于情面我还是补敬了他一杯酒。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考了公务员,一年最多只能回去一次。可是,他却意外地对我宽容了许多,不会再逼我敬酒。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是目前这茬孩子里唯一一个让他觉得是有出息的,在他的思想里,上大学考公务员就是人生最圆满的轨迹。

今年回家,谈起要带妈妈去哈尔滨,姥爷说:“你们去梅林公园吧,那放着个苏联战斗机。“

于是,我才想起年轻时的姥爷也是喜欢到处旅游的。记得姥爷家光是相册就有两大本,其中旅游纪念照占了大多数。印象深刻的有长城、故宫、桂林、大连、承德,还有更多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反正海底的、沙滩的、山上的、船上的各种各样的都有。

小时候,我看那些照片时就在想要是我长大了也能到处都去玩该多好啊。只是那时我没想到我的长大正意味着姥爷真的老了。

姥爷自从病退后就再也没有出去旅游过了。

(五)

他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得的脑淤血,我第一次走出县城就是跟着妈妈去看在市里住院的姥爷。印象里,医院的门白晃晃的开地很大,一股强烈的消毒水味道刺着鼻子,从走进去开始我就不停地紧张,整个人都僵僵的,说实话我当时很怕姥爷挺不过那关。

进了病房,看到姥爷整个人瘦了一圈,他靠着枕头躺在一张病床上,白色的被子盖住了下半身,上面放了一张桌子,摆了些饭盒之类的东西。姥爷正在吃午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一言不发直直地盯着姥爷瘦弱的身体。

也许是为了调节气氛,也许是纯碎无聊,颇具“怪蜀黍”气质的姥爷看到我来,突然从嘴里吐出一块嚼过的口香糖拿在手上冲我挥舞,嘴上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意思好像是让我吃了它。在场的人显然都懵了,妈妈最先反应过来解围说,“别管她,一会我给她找别的东西吃。”可是姥爷执着地挥舞那块口香糖,继续含混不清的嚷嚷。接着是姥姥发了火,冲着姥爷吼,“你个死老头子,都啥德行了还整事儿,可别闹了!”这下姥爷更激动了,完全坐起来了,含混的喊声也更大了,手直接伸到了我的面前。这好像是某种考验,我硬着头皮接下了那块湿漉漉的口香糖,然后硬着头皮放在了嘴里,心里一边同情生病的姥爷一边觉得自己会被传染上什么病死掉又一边尽力抑制着恶心。看到我真的吃到嘴里,姥爷满意地笑起来,回到靠枕上躺着。后来我是怎么吐出那块口香糖的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回家的路上整个情绪低落的不行,虽然很担心姥爷安危却隐隐地产生了再也不想去看他了的想法。

由于脑淤血康复期不准抽烟,陪床的大表姐就一个劲的给姥爷买糖吃,成功地把姥爷吃成了糖尿病。接着,姥爷腿上、脚上又长了各种骨刺,膝盖上还得了积水。总之,一个最讲究的文青,一个最帅气的警察,一年一年的老去,瘦了一圈又一圈,背越来越驼,腿越来越弯,说话越来越慢,终于被岁月无情的打垮,一点一点地变成了一个干巴老头儿。但他每次出门依然是礼帽、围巾、大衣一件一件的穿戴,一丝不苟。

(六)

如今姥爷颤颤巍巍走路的样子很像一只企鹅,只是摆动的频率很慢,挪动的距离更短。

有一次,我看见大风里佝偻着背慢慢走路的姥爷,鼻子突然一酸,想起了妈妈的话,“你姥爷当年踩那个两米的大高跷扭秧歌扭的可带劲了!”

后来,我去了哈尔滨,没能找到梅林公园,也没能看到苏联战斗机。

图文推荐

更多 >>

相关文章

热门推荐

精彩推荐